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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代人讀古代文學,有助於提高修養、智力、心理素質,新增人談吐有節、舉止有度的能力。 讀古代詩詞歌賦能提高人的智力、德行。 古代詩詞歌賦能讓讀者產生真善美的陶化,得到壯、美的心理感化,文以敘論,文以感人。

《封建論》原文-唐代-柳宗元-譯文-賞析

天地果無初乎?吾不得而知之也。生人果有初乎?吾不得而知之也。然則孰為近?曰:有初為近。孰明之?由封建而明之也。彼封建者,更古聖王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而莫能去之。蓋非不欲去之也,勢不可也。勢之來,其生人之初乎?不初,無以有封建。封建,非聖人意也。
彼其初與萬物皆生,草木榛榛,鹿豕狉狉,人不能搏噬,而且無毛羽,莫克自奉自衛。荀卿有言:“必將假物以為用者也。”夫假物者必爭,爭而不已,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。其智而明者,所伏必眾,告之以直而不改,必痛之而後畏,由是君長刑政生焉。故近者聚而為群,群之分,其爭必大,大而後有兵有德。又有大者,眾群之長又就而聽命焉,以安其屬。於是有諸侯之列,則其爭又有大者焉。德又大者,諸侯之列又就而聽命焉,以安其封。於是有方伯、連帥之類,則其爭又有大者焉。德又大者,方伯、連帥之類又就而聽命焉,以安其人,然後天下會於一。是故有裡胥而後有縣大夫,有縣大夫而後有諸侯,有諸侯而後有方伯、連帥,有方伯、連帥而後有天子。自天子至於裡胥,其德在人者死,必求其嗣而奉之。故封建非聖人意也,勢也。
夫堯、舜、禹、湯之事遠矣,及有周而甚詳。周有天下,裂土田而瓜分之,設五等,邦群後。佈履星羅,四周於天下,輪運而輻集;合為朝覲會同,離為守臣捍城。然而降於夷王,害禮傷尊,下堂而迎覲者。歷於宣王,挾中興復古之德,雄南征北伐之威,卒不能定魯侯之嗣。陵夷迄於幽、厲,王室東徙,而自列為諸侯。厥後問鼎之輕重者有之,射王中肩者有之,伐凡伯、誅萇弘者有之,天下乖戾,無君君之心。餘以為周之喪久矣,徒建空名於公侯之上耳。得非諸侯之盛強,末大不掉之咎歟?遂判為十二,合為七國,威分於陪臣之邦,國殄於後封之秦,則周之敗端,其在乎此矣。
秦有天下,裂都會而為之郡邑,廢侯衛而為之守宰,據天下之雄圖,都六合之上遊,攝制四海,運於掌握之內,此其所以為得也。不數載而天下大壞,其有由矣:亟役萬人,暴其威刑,竭其貨賄,負鋤梃謫戍之徒,圜視而合從,大呼而成群,時則有叛人而無叛吏,人怨於下而吏畏於上,天下相合,殺守劫令而並起。咎在人怨,非郡邑之制失也。
漢有天下,矯秦之枉,徇周之制,剖海內而立宗子,封功臣。數年之間,奔命扶傷之不暇,困平城,病流矢,陵遲不救者三代。後乃謀臣獻畫,而離削自守矣。然而封建之始,郡國居半,時則有叛國而無叛郡,秦制之得亦以明矣。繼漢而帝者,雖百代可知也。
唐興,制州邑,立守宰,此其所以為宜也。然猶桀猾時起,虐害方域者,失不在於州而在於兵,時則有叛將而無叛州。州縣之設,固不可革也。
或者曰:“封建者,必私其土,子其人,適其俗,修其理,施化易也。守宰者,茍其心,思遷其秩而已,何能理乎?”餘又非之。
周之事跡,斷可見矣:列侯驕盈,黷貨事戎,大凡亂國多,理國寡,侯伯不得變其政,天子不得變其君,私土子人者,百不有一。失在於制,不在於政,周事然也。
秦之事跡,亦斷可見矣:有理人之制,而不委郡邑,是矣。有理人之臣,而不使守宰,是矣。郡邑不得正其制,守宰不得行其理。酷刑苦役,而萬人側目。失在於政,不在於制,秦事然也。
漢興,天子之政行於郡,不行於國,制其守宰,不制其侯王。侯王雖亂,不可變也,國人雖病,不可除也;及夫大逆不道,然後掩捕而遷之,勒兵而夷之耳。大逆未彰,奸利浚財,怙勢作威,大刻於民者,無如之何,及夫郡邑,可謂理且安矣。何以言之?且漢知孟舒於田叔,得魏尚於馮唐,聞黃霸之明審,睹汲黯之簡靖,拜之可也,復其位可也,臥而委之以輯一方可也。有罪得以黜,有能得以賞。朝拜而不道,夕斥之矣;夕受而不法,朝斥之矣。設使漢室盡城邑而侯王之,縱令其亂人,戚之而已。孟舒、魏尚之術莫得而施,黃霸、汲黯之化莫得而行;明譴而導之,拜受而退已違矣;下令而削之,締交合從之謀周於同列,則相顧裂眥,勃然而起;幸而不起,則削其半,削其半,民猶瘁矣,曷若舉而移之以全其人乎?漢事然也。
今國傢盡制郡邑,連置守宰,其不可變也固矣。善制兵,謹擇守,則理平矣。
或者又曰:“夏、商、周、漢封建而延,秦郡邑而促。”尤非所謂知理者也。
魏之承漢也,封爵猶建;晉之承魏也,因循不革;而二姓陵替,不聞延祚。今矯而變之,垂二百祀,大業彌固,何系於諸侯哉?
或者又以為:“殷、周,聖王也,而不革其制,固不當復議也。”是大不然。
夫殷、周之不革者,是不得已也。蓋以諸侯歸殷者三千焉,資以黜夏,湯不得而廢;歸周者八百焉,資以勝殷,武王不得而易。徇之以為安,仍之以為俗,湯、武之所不得已也。夫不得已,非公之大者也,私其力於己也,私其衛於子孫也。秦之所以革之者,其為制,公之大者也;其情,私也,私其一己之威也,私其盡臣畜於我也。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。
夫天下之道,理安斯得人者也。使賢者居上,不肖者居下,而後可以理安。今夫封建者,繼世而理;繼世而理者,上果賢乎,下果不肖乎?則生人之理亂未可知也。將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視聽,則又有世大夫世食祿邑,以盡其封略,聖賢生於其時,亦無以立於天下,封建者為之也。豈聖人之制使至於是乎?吾固曰:“非聖人之意也,勢也。”

作者介紹

柳宗元

柳宗元(773年-819年),字子厚,唐代河東(今山西運城)人,傑出詩人、哲學傢、儒學傢乃至成就卓著的政治傢,唐宋八大傢之一。著名作品有《永州八記》等六百多篇文章,經後人輯為三十卷,名為《柳河東集》。因為他是河東人,人稱柳河東,又因終於柳州刺史任上,又稱柳柳州。柳宗元與韓愈同為中唐古文運動的領導人物,並稱“韓柳”。在中國文化史上,其詩、文成就均極為傑出,可謂一時難分軒輊。

參考翻譯

譯文

自然界果真沒有原始階段嗎?我沒法知道。人類果真有原始階段嗎?我也沒法知道。那麼,(有或沒有原始階段)哪種說法比較接近事實呢?我認為:有原始階段這種說法比較接近事實。怎麼知道這一點呢?從“封國土、建諸侯”的封建制就可以明白。那種封建制,經歷瞭古代賢明的帝王唐堯、虞舜、夏禹、商湯、周文王和周武王,沒有誰能把它廢除掉。不是不想把它廢除掉,而是事物發展的趨勢不允許,這種形勢的產生,大概是在人類的原始階段吧?不是原始階段的那種形勢,就沒有可能產生封建制。實行封建制,並不是古代聖人的本意。
人類在他的原始階段跟萬物一起生存,那時野草樹木雜亂叢生,野獸成群四處奔走,人不能像禽獸那樣抓撲啃咬,而且身上也沒有毛羽來抵禦嚴寒,不能夠光靠自身來供養自己、保衛自己。荀卿說過:“人類一定要借用外物作為自己求生的工具。”借用外物來求生的必然會相爭,爭個不停,一定會去找那能判斷是非的人而聽從他的命令。那又有智慧又明白事理的人,服從他的人一定很多;他把正確的道理告訴那些相爭的人,不肯改悔的,必然要懲罰他,使他受痛苦之後感到懼怕,於是君長、刑法、政令就產生瞭。這樣附近的人就聚結成群,分成許多群以後,相互間爭鬥的規模一定會大,相爭的規模大瞭就會產生軍隊和威望。這樣,又出現瞭更有威德的人,各個群的首領又去聽從他的命令,來安定自己的部屬。於是產生瞭一大批諸侯,他們相爭的規模就更大瞭。又有比諸侯威德更大的人,許多諸侯又去聽從他的命令,來安定自己的封國。於是又產生瞭方伯、連帥一類諸侯領袖,他們相爭的規模還要大。這就又出現瞭比方伯,連帥威德更大的人,方伯、連帥們又去聽從他的命令,來安定自己的老百姓,這以後天下便統一於天子一人瞭。因此先有鄉裡的長官而後有縣的長官,有瞭縣的長官而後有諸侯,有瞭諸侯而後有方伯、連帥,有瞭方伯、連帥而後才有天子。從最高的天子到鄉裡的長官,那些對人民有恩德的人死瞭,人們一定會尊奉他們的子孫為首領。所以說封建制的產生不是聖人的本意,而是形勢發展的必然結果。
堯、舜、禹、湯的事離我們很遠瞭,到瞭周代記載就很詳備瞭。周朝占有天下,把土地像剖瓜一樣分割開來,設立瞭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五等爵位,分封瞭許多諸侯。諸侯國像繁星似地羅列,四面遍佈在大地上,集結在周天子的周圍,就像車輪圍繞著中心運轉,就像輻條集中於車轂;諸侯聚合起來就去朝見天子,分散開來就是守衛疆土的臣子、朝廷的捍衛者。但是往下傳到周夷王的時候,破壞瞭禮法,損害瞭尊嚴,天子隻得親自下堂去迎接朝見的諸侯。傳到周宣王的時候,他雖然倚仗著復興周王朝的功德,顯示出南征北伐的威風,終究還是無力決定魯君的繼承人。這樣日漸衰敗下去,直到周幽王、周厲王,後來周平王把國都向東遷移到洛邑,把自己排列在諸侯同等地位上去瞭。從那以後,問周天子傳國九鼎的輕重的事情出現瞭,用箭射傷天子肩膀的事情出現瞭,討伐天子大臣凡伯、逼迫天子殺死大夫萇弘這樣的事情也出現瞭,天下大亂,再沒有把天子看作天子的瞭。我認為周王朝喪失統治力量已經很久瞭,隻不過還在公侯之上保存著一個空名罷瞭!這豈不是諸侯勢力太強大而指揮不動,就像尾巴太大以至搖擺不動所造成的過失嗎?於是周王朝的統治權分散到十二個諸侯國,後來又合並為七個強國,王朝的權力分散到陪臣掌政的國傢,最後被很晚才封為諸侯的秦國滅掉。周朝敗亡的原因,大概就在這裡瞭。
秦朝統一瞭全國後,不分諸侯國而設置郡縣,廢除諸侯而委派郡縣長官。秦占據瞭天下的險要地勢,建都於全國的上遊,控制著全國,把局勢掌握在手裡,這是它做得對的地方。但沒過幾年便天下大亂,那是有原因的。它多次征發數以萬計的百姓服役,使刑法越來越殘酷,耗盡瞭財力。於是那些扛著鋤木棍被責罰防守邊境的人們,彼此遞個眼色就聯合起來,怒吼著匯合成群,奮起反秦。那時有造反的老百姓而沒有反叛的官吏,老百姓在下怨恨秦王朝;官吏在上懼怕朝廷。全國四面八方互相配合,殺郡守劫縣令的事情在各地同時發生。錯誤在於激起瞭人民的怨恨,並不是郡縣制的過失。
漢朝統一瞭全國之後,糾正秦朝的錯誤,沿襲周朝的封建制,分割天下,分封自己的子弟和功臣為諸侯王。但沒有幾年,為瞭平息諸侯國的叛亂便聞命奔赴鎮壓,以至連救死扶傷都來不及,漢高祖劉邦被圍困在平城,被飛箭射傷,如此衰落不振達三代之久。後來由於謀臣獻策,才分散削弱諸侯王的勢力並由朝廷命官管理諸侯國。但是漢朝開始恢復封建制的時候,諸侯國和郡縣各占一半疆域,那時隻有反叛的諸侯國而沒有反叛的郡縣,秦朝郡縣制的正確性也已經明白清楚瞭。繼漢朝而稱帝的,就是再過一百代,郡縣制比封建制優越,也是可以知道的。
唐朝建立以後,設置州縣,任命州縣的長官,這是它做得正確的地方。但還是有兇暴狡猾的人不時起來叛亂、侵州奪縣的情況出現,過失不在於設置州縣而在於藩鎮擁有重兵,那時有反叛的藩鎮將領而沒有反叛的州縣長官。郡縣制的建立,確實是不能改變的。
有的人說:“封建制的世襲君長,一定會把他管轄的地區當作自己的土地盡心治理,把他管轄的老百姓當作自己的兒女悉心愛護,使那裡的風俗變好,把那裡的政治治理好,這樣施行教化就比較容易。郡縣制的州縣地方官,抱著得過且過的心理,一心隻想升官罷瞭,怎麼能把地方治理好呢?”我認為這種說法也是不對的。
周朝的情況,毫無疑問地可以看清楚瞭:諸侯驕橫,貪財好戰,大致是政治混亂的國傢多,治理得好的國傢少。諸侯的霸主不能改變亂國的政治措施,天子無法撤換不稱職的諸侯國的君主,真正愛惜土地愛護人民的諸侯,一百個中間也沒有一個。造成這種弊病的原因在於封建制,不在於政治方面。周朝的情況就是如此。
秦朝的情況,也完全可以看清楚瞭:朝廷有治理百姓的制度,而不讓郡縣專權,這是正確的;中央有管理政務的大臣,不讓地方官自行其是,這也是正確的。但是郡縣不能正確發揮郡縣制的作用,郡守、縣令不能很好地治理人民。殘酷的刑罰、繁重的勞役,使萬民怨恨。這種過失在於政治方面,不在於郡縣制本身。秦朝的情況便是這樣。
漢朝建立的時候,天子的政令隻能在郡縣推行,不能在諸侯國推行;天子隻能控制郡縣長官,不能控制諸侯王。諸侯王盡管胡作非為,天子也不能撤換他們;侯王國的百姓盡管深受禍害,朝廷卻無法解除他們的痛苦。隻是等到諸侯王叛亂造反,才把他們逮捕、流放或率兵討伐、以至滅掉他們。當他們的罪惡尚未充分暴露的時候,盡管他們非法牟利搜刮錢財,依仗權勢作威作福,給百姓造成嚴重的傷害,朝廷也不能對他們怎麼樣。至於郡縣,可以說是政治清明、社會安定瞭。根據什麼這樣講呢?漢文帝從田叔那裡瞭解到孟舒,從馮唐那裡瞭解到魏尚,漢宣帝聽說黃霸執法明察審慎,漢武帝看到汲黯為政簡約清靜,那麼就可以任命黃霸做官,可以恢復孟舒、魏尚原來的官職,甚至可以讓汲黯躺著任職,委任他隻憑威望去安撫一個地區。官吏犯瞭罪可以罷免,有才幹可以獎賞。早上任命的官吏,如果發現他不行正道,晚上就可以撤瞭他;晚上接受任命的官吏,如果發現他違法亂紀,第二天早上就可以罷免他。假使漢王朝把城邑全部都分割給侯王,即使他們危害人民,也隻好對它發愁罷瞭。孟舒、魏尚的治理方法不能施行,黃霸、汲黯的教化無法推行。如果公開譴責並勸導這些侯王,他們當面接受,但轉過身去就違反瞭;如果下令削減他們的封地,互相串通聯合行動的陰謀就會遍及侯王各國之間,那麼大傢都怒眼圓睜,氣勢洶洶地反叛朝廷。萬一他們不起來鬧事,就削減他們的一半封地,即使削減一半,百姓還是受害瞭,何不把諸侯王完全廢除掉來保全那裡的人民呢?漢朝的情況就是這樣。
今天國傢完全實行郡縣制,不斷地任命郡縣長官,這種情況是肯定不能改變瞭。隻要好好地控制軍隊,慎重地選擇地方官吏,那麼政局就會安定瞭。
有人又說:“夏、商、周、漢四代實行封建制,他們統治的時間都很長久,而秦朝實行郡縣制,統治的時間卻很短。”這更是不懂得治理國傢的人說的話。
魏繼承漢朝,分封貴族的爵位仍然實行封建制;西晉繼承魏,因襲舊制不加改變,但魏和晉都很快就衰亡瞭,沒聽說有國運長久的。唐朝糾正魏晉的過失改變瞭制度,享國已近二百年,國傢基業更加鞏固,這與分封諸侯又有什麼關系呢?
有人又認為:“治理商、周二代的是聖明的君王啊,他們都沒有改變封建制,那麼,本來就不應當再議論這件事瞭。”這種說法大大的不對。
商、周二代沒有廢除封建制,是不得已的。因為當時歸附商朝的諸侯有三千個,商朝靠瞭他們的力量才滅掉瞭夏,所以商湯就不能廢除他們;歸附周朝的諸侯有八百個,周朝憑借他們的力量才戰勝瞭商朝,所以周武王也不能廢棄他們。沿用它來求得安定,因襲它來作為習俗,這就是商湯、周武王不得不這樣做的原因。他們是不得已的,並不是什麼大公無私的美德,而是有私心,是要使諸侯為自己出力,並保衛自己的子孫。秦朝用廢除分封諸侯的辦法來作為制度,是最大的公;它的動機是為私的,是皇帝想要鞏固個人的權威,使天下的人都臣服於自己。但是廢除分封,以天下為公,卻是從秦朝開始的。
至於天下的常理,是治理得好、政局安定,這才能得到人民的擁護。使賢明的人居上位,不肖的人居下位,然後才會清明安定。封建制的君長,是一代繼承一代地統治下去的。這種世襲的統治者,居上位的果真賢明嗎?居下位的真的不肖嗎?這樣,人民究竟是得到太平還是遭遇禍亂,就無法知道瞭。如果想要對國傢有利而統一人民的思想,而同時又有世襲大夫世世代代統治他們的封地,占盡瞭諸侯國的全部國土,即使有聖人賢人生在那個時代,也會沒有立足之地,這種後果就是封建制造成的。難道是聖人的制度要使事情壞到這種地步嗎?所以我說:“這不是聖人的本意,而是形勢發展的結果。

參考賞析

賞析

柳宗元寫《封建論》的時候,唐初以來關於封建制與郡縣制利弊得失問題的爭論,基本上已經平息。唐太宗以後幾代皇帝,不再提這個問題。偶爾還有主張恢復封建制的論調出現(如學者劉秩見武氏之禍,而說郡縣不可以久安),也微不足道。韓愈常有與柳宗元論題相同而論點各異的文章,但沒有寫過關於封建制問題的文章。愛作“韓柳優劣論”的人便說:“韓退之文章過子厚,而議論不及;子厚作《封建論》,退之所無。”(柳集補註引宋孔平仲說)其實,這正反映瞭當時這個問題已不存在多大的爭論,有識之士(包括在位的皇帝和當政的宰相)已認識到郡縣制已不可能再向封建制逆轉。韓柳所處時代,藩鎮割據,節度使父子相承,朝廷鞭長莫及,形成瞭小封建的局面。韓愈同柳宗元一樣,是中央集權制度的積極擁護者,當然也是不會贊成恢復封建制的。
《封建論》首先提出,封建制的建立,不是出於聖人的本意,而是迫於“勢”,即形勢。這形勢是政治形勢。柳宗元所說的聖人,不是儒傢所尊崇的孔子那樣的聖人,那時儒傢還沒有出現。他說的是“古聖王”,指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,他統稱為聖人,亦即周以前及周初古代國傢的最高統治者——君王。古聖王依靠封建制維護統治的權力,沒有諸侯的擁戴,他們坐不穩王位。所以他們贊成封建制,完全出於私心,《封建論》指出他們是“私其力於己也,私其衛於子孫也”。但是,諸侯各霸一方,分享統治權力,而且日趨強大,與中央政權分庭抗禮,成為古聖王的直接威脅。這時封建制又成為他們的心腹之患,雖欲去之而力有不逮。所以文章一再強調,三次提出,“封建非聖人意也,勢也”。
因此郡縣制代替封建制,是歷史一大變革,柳宗元將二者的區別,歸結為“夫天下之道,理安,斯得人者也”。意思就是說,“得人”與否是兩種制度的分界線。封建制用人惟私(地方世襲制),而郡縣制用人惟公(中央任命制)。他雖然沒有明指封建制與郡縣制區分的實質,就是地方分權制與中央集權制的對立,如顧亭林在《郡縣論》一文中直截瞭當地說,“封建之失,其專在下;郡縣之失,其專在上”。柳宗元沒有這樣說,但包含這個意思。《封建論》指出,地方守令由中央任命,“有罪得以黜,有能得以賞。朝相而不道,夕斥之矣;夕受而不法,朝斥之矣”。倘若發生叛亂,以秦為例,“有叛人而無叛吏”;以漢為例,“有叛國而無叛郡”;以唐為例,“有叛將而無叛州”。總之,可保中央政權的穩固。封建制辦不到這點,《封建論》指出這個原因在於諸侯“繼世而理”,“又有世大夫世食祿邑”,隻能“天下乖戾,無君君之心”瞭。
由此可以看出,柳宗元在這篇文章中所表達的歷史觀,是反對復古、泥古與倒退。這是一種進步的歷史觀。他的政治觀則更為敏銳,把問題看得透徹,透過歷史的迷霧,揭去籠罩在古聖王和今聖王頭上的至高無上、大公無私的光環,還原他們以私情私利建立專制統治制度的真相。韓愈稱柳宗元,“議論證據今古,出入經子百傢,踔厲風發”,大概也包括這篇文章在內,但是柳宗元並不否定古聖王和今聖王的合法統治地位,他所批評爭論的隻是他們的統治方式(封建制或郡縣制)。他堅決擁護唐代實行秦以來的郡縣制,亦即中央集權制。《封建論》也指出郡縣制有失誤,秦就有“人怨”,有“酷刑苦役”,但“失在於政,不在於制”。據他看來,“今國傢(指唐王朝)盡制郡邑,連置守宰,其不可變也固矣;善制兵,謹擇守,則理平矣。”國傢掌握軍權,掌握地方官員任命權,統治者的權力就鞏固瞭,天下就太平瞭。這就是柳宗元所看到的郡縣制帶給唐王朝當今統治者的好處。若是相反,當然就有不同的結果。所以這篇文章同時又是給當今統治者的一個忠告。正因為這篇文章雖然有揭露,有批評,有忠告,但對高高在上的國傢統治者以及他的統治機構不持反對或否定態度,所以不犯統治者之忌,更沒有因此而被構成罪名。後代許多持正統觀點的學者,與柳宗元爭論的,主要也僅限於封建制的建立是不是出於聖人本意這個問題上,在維持君王專制統治制度這點上沒有分歧。
南宋政論傢葉適寫瞭一篇《治勢》的文章,他所說的勢,與《封建論》所說的勢正好相反。《封建論》說的勢是客觀的政治形勢,《治勢》說的勢是主觀的統治之勢。葉適的文章說:“古之人君,若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,漢之高祖、光武,唐之太宗,此其人皆能以一身為天下之勢。雖其功德有厚薄,治效有淺深,而要以為天下之勢,在己不在物。夫在己不在物,則天下之事,惟其所為而莫或制。”可知葉適說的勢,指的是君主專制統治的權力。勢之所在即權力所在,無人可以抗拒。葉適又說:“雖然,鳥飛於重雲之上,魚深遊於潛淵之下,而皆不免有鼎俎之憂;天下之人,所以奔走後先,維附聯絡而不敢自棄者,誠以勢之所在也。”這裡說的高飛的鳥、深潛的魚和“天下之人”,指的就是專制權力統治下的臣民,靠攏或歸附統治權力,是他們唯一的選擇。
以寫《柳文指要》而在晚年顯示學術功力的章士釗,極賞識葉適這篇文章,拿來與《封建論》比照,寫瞭一段評論,摘錄如下:
夫兩傢論勢同,而不同者,子厚(指柳宗元)所指之勢在物,而水心(指葉適)所指在己;子厚主治法,而水心主治人。論中(指葉適《治勢》)能以其身為天下之勢,則天下之勢亦環向而從己一大段,絕中歷史肯綮,使讀者啟發極大。水心論雖健爽,不足以為久安長治之原。必也時至今日,將水心之一身改作一黨,而又將黨時時清厘洗刷,使之不潰,然後水心所意之效果可期。吾讀“鳥高飛”至“勢之所在”等語,拍案叫絕,憮然久之。須知維附聯絡者,非對一身而對一黨,則天下大勢,一流無間而不可破,吾安得摯子厚水心二公,同登天安門重與細論之。
今天來看這段評論,讀者會發生興趣。論中將葉適所說古帝王的“一身”,改作今天的“一黨”;又將古代的“維附聯絡而不敢自棄者”,照搬到今天的社會。還想拉上柳宗元、葉適兩位古人,上天安門細細討論一番。這種“借古諷今”並婉轉其詞的比擬和想法,既不倫,亦天真。但老先生的心情還是可以理解的,這是老知識分子們急於在新時代求得知遇之用的一點表示。
所有古人都有局限性,今人也有局限性。這是所處時代條件的制約。柳宗元寫《封建論》,決不是受唯心主義歷史觀的局限,那是“貼標簽”的說法。事實上,《封建論》所表述的政治和歷史見解,超過瞭它的作者同時代人所能達到的認識高度,作者的深邃目光透視瞭自遠古至當代的歷史進程。